等到踏上这九万级石阶，楚南浔才真正领悟到“纸上谈来终觉浅，绝知此事要躬行”的确切含义。

出发之后，他一路疾跑。起初还能轻松应对，可一旦过了三千左右的那道坎，他便莫名有些力不从心起来。他心跳开始加快，呼吸也变得急促，就连双腿也好像比方才重了许多。愈是向上，这种感觉便愈是强烈。

四千……

六千……

八千……

清瘦少年倔强坚持，迟迟不肯减速。他咬紧牙关，每跨一步便闷哼一声，任由汗水模糊视线。他觉得胸腔里像是着了火，猩红火舌在皮肉间肆意袭掠；双腿则仿佛被灌了铅，每跨出一步都难于登天。他的肺在抗议，心脏在抗议，双腿也在抗议。仿佛除了自己的意志，全身上下所有器官都在跟他唱反调。

凌虚山前不久刚下过一场薄雪。石阶太长，加之行人又少，所以此地的积雪历来无人打扫。

清瘦少年甚是倔强，一路以来跑了多少步，他自己记得清清楚楚。不过他终究是肉体凡胎，纵使意志坚如钢铁，身体该垮的时候还是会垮。他跨出第一万步时已是极难，远了望去，恰似那断了线的纸鸢，一阵风来便随之飘零。少年用尽了仅存的力气，脚板刚触及第一万级台阶，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坠下。青石锋利，白雪湿滑，当他历经翻滚停下来时，早已遍体鳞伤，浑身是血。

清瘦少年躺在雪地中，拼命地吮吸空气。太阳很大，且如血一般鲜红。天空是蓝色的，偶尔飘过几片云彩。他平躺着，耳边便是苍白的雪。这雪很凉，刺入骨髓的那种凉。但是也很软，就像深秋熟透的棉花。时间仿佛停止了，四下静谧无声。就这样，他猛咳一声，唾沫中夹着血渍。我太累了，需要休息，求求老天爷，别让这份静谧破裂。

“起来！”

一声闷雷般的呐喊击碎了他的幻想。

幻境崩裂，风声骤来。

“起来！”那人再次呐喊。阳光刺眼，他只能瞧见一抹黑影立于竹梢。“起来！孽畜！难道这就是你的极限了？”

是师叔，楚南浔暗想，他在关注我，而我却躺在这里休息。他猛地甩甩头，心中满是不甘。他紧咬牙关，两手深入雪中，想要强行撑起身体。可谁想雪地太滑，只起到一半，他便再度倒地。

“起来！”徐惠陵继续大喝，“如果这个时候倒下，你这

辈子就注定是个废物！”

“废物”这个词眼化作一柄利剑，径直刺入楚南浔心头。

我不是废物，他倔强地想。我来到这里，踏上遮冰冷冗长的石阶，到底为了什么？他咳嗽一声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，很快便融入其中。看着白色的雪，他想到了飞雪。看着红色的血，他想到了姜道生。我来此不就是为了他们吗？楚南浔猛然惊觉，飞雪在哪里？父亲又在哪里？想要解开这些疑惑，便不能倒在此地！

于是徐惠陵笑了，因为他的侄儿没让他失望。那少年就像一条蚕，丑陋而又笨拙。不过青锋道人清楚，从楚南浔艰难起身那一刻起，就注定会有化茧成蝶的一天。

清苦少年重新站起，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。他眺望着似乎永无尽头的石阶，心中只有一个执念，那便是征服它。

……

当徐惠陵再次见到楚南浔时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。

当是时，清瘦少年乃是爬行过得白云观门庭。只见他衣衫褴褛，遍体鳞伤，见了青锋道人，只是笑着道了声“师叔，我回来了”便昏死过去。

青锋道人见状，赶忙抱之进屋。好一阵忙碌后，徐惠陵与契音才宽心出了丹房。此时的楚南浔还未苏醒，不过伤势已经得到控制，眼下他正静躺在丹房白池之中，周身云雾缭绕。

“道长，这小哥无大碍吧？”来了庭院中，看着天边的红云，魔女契音低声问。

“并无大碍。”青锋道人轻叹一声，若有所思道：“不过是用力过猛，超出了身子的承载极限。这种情况很常见，只需稍加调养，慢慢便会适应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紫衣女子耸耸肩，微微一笑，余晖洒在她的脸上，甚是娇媚可人。“不过话说回来，几十年了，除了您那宝贝徒儿霍长风，奴家还没见您对何人如此用心过呢。”

“你知道他的身份。”青锋道人远眺前方，脸上泛起一丝忧愁。“长风也好，浔儿也罢，我欠他们的太多了，如果能极力补救一些，我这心中才会好受点儿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契音瞧一瞧徐惠陵，眼神中透着一丝哀伤，“我只是有些担心，就算你倾尽一切的付出，到头来这能得到好的结局吗？”

“想这些作甚？”青锋道人苦笑一声，天空有一群白鹤掠过，“冥冥之中，一切皆有定数。将来会有什么结果，徐某不会强求。我想要的，唯有

问心无愧这一样东西。”

“嗯……”契音想要说些什么，却欲言又止。一阵寒风袭来，她赶忙拉一拉衣襟。

“我有一事相求。”寒风过后，徐惠陵望着天空说：“以浔儿的天赋和毅力，达到散君境界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功夫。好钢就应该用在刀刃上，以他的天资来看，寻常的修炼之法显然是暴殄天物。老夫思前想后，放眼这泱泱九州，唯有八荒秘境与破幽谷两地能叫人勉强满意。”

“道长的意思，莫非……”

“不错。”青锋道人轻抚胡须道：“强体修术之目的，本来就是为了争斗。招式再多，法术再强，若是没有实战来历练，终究是会大打折扣。昔日我训练长风时，便是叫他日日与我争斗。眼下浔儿之天资远在长风之上，以徐某的能耐，显然是远远不够的。八荒秘境也好，破幽谷也罢，此二地乃是凡尘最为凶险之所在。浔儿如果能在其中修炼，定然在合适不过了……”

“奴家明白了。”魔女契音微微颔首，这便答应下来。“到时如果需要，契音会负责公子的安全。”

徐惠陵听之，只是稍作回礼，便不再言语。

……

日落之时，楚南浔从昏迷中醒来。

睁开眼后，他只觉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识。周身雾气腾绕，四下水声潺潺。他站起身，乳白色的汤汁便顺着皮肤滑落下去。

“真是奇怪……”楚南浔踏出去一步，方才想起自己有伤在身。先前爬那九万级石阶时，他摔倒了不下十次，东磕一下，西撞一遭，一来二去，早已遍体鳞伤。可如今到了这白池云雾中，抬了手臂来看，莫说是血淋淋的豁口，就连针孔大的小眼儿也不曾见得半个。起初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，可在仔细摸索一遭后，他才晓得自己的确是痊愈了。满身伤疤没了不说，胳膊腿儿也如开始一般灵活自如，丝毫不像是辛苦跋涉后该有的样子。

“莫要寻思了。”正当楚南浔百思不得其解时，师叔徐惠陵便拨云见雾而来。“我这一池仙汤厉害得紧呐！莫说是你这般小伤，纵是那将死之人来了，只要浸了我这仙汤，不出半个时辰，便能生龙活虎！”

“这么厉害？”楚南浔有些摸不着北，甚至忘了遮挡要害，就这样赤条条站在徐惠陵面前。

“莫要拖沓。”青锋道人再次催促道：“契音姑娘已经备好了饭菜，就等你了。”